99岁的艺术界“新人”露琪塔·乌尔塔多逝世:我们应当如何与世界相处?

 

Luchita Hurtado. © Luchita Hurtado /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Hauser & Wirth/Fredrik Nilsen

文/程彦彬

露琪塔·乌尔塔多(Luchita Hurtado)去世了。出生于1920年的这位委内瑞拉美籍艺术家,再过几个月就将迎来自己的百岁生日。她的一生从未和艺术脱离干系,然而在97岁时却才真正被广大的艺术观众所知——这位特立独行的女艺术家,走的是一条隐秘而前卫的艺术道路。她的抽象画风自成一派,雅致、鲜艳而协调,装饰性极强,像是挂在门廊里的工艺画。不过倘若留心细察,便能发现些许异样——手掌、脚趾、胳臂、大腿……各色人类肢体频频出现,构成相互勾连回应的画作主题。

 

Made in L.A. 2018, June 3-September 2, 2018, Hammer Museum, Los Angeles. Photo: Brian Forrest.

这些肢体,被乌尔塔多随意地置于作品边缘或中央,或倾斜或颠倒,似乎毫不以为意。在其之后衬垫的不同背景,乍一看仿若是纯粹的波普景观,而倘若细细打量,则能让人联想到生活场景中被局部定格的画面,那些马赛克瓷砖,印花毛绒地毯和编织竹篮被从上至下地观察,结合进人类的互动,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人与其制造之物的关系得到呈现,点亮了后工业时代生活中看似机械的旁枝末节。

Made in L.A. 2018, June 3-September 2, 2018, Hammer Museum, Los Angeles. Photo: Brian Forrest.

有时候,她还喜欢创作景观画。广袤无垠的沙漠与山脉与人体相融,乳房变成了沙丘,肚脐则变成了地面上的洞。幻想与自然巧妙融汇,让人类与外界的关系从对立走向和谐,无机环境里的生命意征,正蕴含着地球数亿年变迁的历史踪痕。

这些作品,部分解释了乌尔塔多的艺术观。她想表达的,是人类在各种境遇下能与世界产生的联系。在2018年,她在洛杉矶举办了自己的首次回顾展。在接受馆方的视频专访时,她表现出一种超然的随意:

“我一直跟随着我的欲望、我的内心、我的大脑、我的一切。艺术创作就是日记。它实际上就是对生存和生活的记录,你就是会忍不住描绘下来。”

对于乌尔塔多来说,也许“记录”和“描绘”行为本身,比实际的艺术产出更具备价值。她的绘画历程自高中的艺术选修课便开始,此后一生未曾间断,她自己却从没想到要主动踏入大众视野——在赫尔塔多的前两次婚姻中,她更多扮演的是顾家的角色,以至于只能在“夜晚大家都睡着之后”才能开始作画。可惜的是,这两次婚姻都并不能以完满来形容:在18岁时,她毅然嫁给了比自己年长20多岁的记者丹尼尔·德尔·索拉,却在4年后遭到背叛和抛弃;带着两个儿子,她遇到了第二任丈夫,来自奥地利的艺术家沃尔夫冈·帕伦,二人关系由于赫尔塔多之子的过早离世而出现裂痕,最终并未能走到最后。

Luchita Hurtado,Untitled,1970 Oil on canvas. 30 x 50 in. (76.2 x 127 cm). Signed and dated on verso.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Park View/Paul Soto, Los Angeles and Brussels. Photo: Cole Root.

在传统意义上并不算顺遂的生活,并未影响到乌尔塔多的艺术之旅。在两段婚姻期间,她得以和各色艺术界知名人物获得来往。经索拉的介绍,她认识了墨西哥抽象画派艺术家鲁菲诺·塔马约、智利超现实主义画家罗伯特·马塔和一系列拉丁裔艺术家;与帕伦居住在墨西哥城的日子里,她更是结识了包括弗里达·卡洛,迭戈·里维拉,曼纽尔·艾弗瑞·布拉弗等知名艺术家。此外,赫尔塔多与日裔美籍雕塑家野口勇保持着亲密的友情,他们曾“艺术学生联盟”一同上课,正是通过他,赫尔塔多才认识了帕伦。

交游广泛的生活状态,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乌尔塔多的个人创作。遍涉各色艺术的生活状态为她铺开一条无垠的创作道路,而与艺术圈亲近又疏离的状态,则让她能以更加清醒的目光面对世界本身的种种议题——在其中,“环境意识”是极其重要的一个。在70年代末期创作的“天空皮肤”(Sky Skin)系列作品中,乌尔塔多创造性地将天空视作一张紧致的表皮,将其“像风帆或筛子一样拉紧,像地毯一样平放在地板上,或是像天蓬一样被撑悬在柱子上”。这样超现实主义的视角,是一次突破常规视觉感知的尝试,我们的双眼与大脑将目之所见与自身联系起来,生发出对司空见惯日常概念的挑战和质询。人体与天际的联结不再遥远晦涩,处处充斥着可被共享的种种元素。她自己曾说:

“在我看来,世间万物,我都与之紧密关联。”

Distant Gravity of a Day, 1977, Oil on canvas 101.6 x 51.1 x 3.5 cm, 40 x 20 1/8 x 1 3/8 inches © Luchita Hurtado.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Hauser & Wirth. Photo: Jeff McLane.

在这句陈述中,“世间万物”与“我”并存,自我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同样是在“天空皮肤”系列中,“羽毛”意象的频频出现,是自身和外界二重性意义的一次独特体现——对这位艺术家而言,羽毛是一个神秘的象征,同时是一段美好的个人回忆:前者的印象来源于她所观看过的一次土著仪式,羽毛被看做祥瑞的象征,在篝火之上漂浮,创造出富有宗教意味的灵穆画面;后者的美好回忆,则可以追溯到乌尔塔多与儿子马特的一次博物馆出游。那是兴致勃勃的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儿子在地上捡到几根羽毛,将它们戴在头上。“我们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乌尔塔多如是说。

Luchita Hurtado,The Umbilical Cord of the Earth is the Moon,1977 Oil on canvas. 40 x 23 in. (101.6 x 58.4 cm). © Luchita Hurtado, Photo: Jeff McLane

从外界出发,最终观望回自身,在乌尔塔多的创作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而她更加个人化的观念表达,在与自然的交涉之前,就已显现出了雏形——女性主义是乌尔塔多另一项重要的创作命题。她创作的“我是”(I Am)系列,用俯视角度呈现久被忽略的“女性目光”:尖锐的乳房,微隆的小腹和瘦长的趾甲,无一不真实可信,是对“男性凝视”的有力回击,更像是对女性“夺回自我身体”口号某种宣战式的回应。

Luchita Hurtado. Untitled, 1969 Oil on canvas © 2018 Luchita Hurtado Photo Credit: Jeff McLane

 在创作这些“我是”系列绘画的那段时间里,加利福尼亚州的女权主义活动正在缓慢兴起,乌尔塔多走出了为人妇母的舒适圈,开始步入自己的女权主义阶段。她加入了由朱迪·芝加哥和玛丽安·沙皮洛共同在加利福尼亚艺术学院开设的“女权主义艺术计划”,并与乔伊斯·克兹洛夫,乔伊斯·科明斯,维娅·塞明斯,艾力克西斯·史密斯等志趣相投的女性艺术家互相保持联系。

Untitled, by Luchita Hurtado.1971. Oil on paper, 64.8 by 77.5 cm. (Private Collection; exh. Serpentine Sackler Gallery, London).

然而,即使乌尔塔多已经以艺术家的身份走进了社会运动的风口浪尖,她依旧保持着自己的独立性。她并不热衷于之后愈演愈烈的种种如“绘画彼此私处”的激进艺术行径,认为它们“是错误的艺术方法,是对艺术的贬低”,也因为“名字太夸张”而拒绝了乔伊斯·克兹洛夫与其创立的“西海岸女游击队员”团体的邀请。但在1974年,她在洛杉矶的女性大厦(Woman’s Building)举办了她的首次个人展览——这个开拓性的展览空间,是专门为当时在男性占主导地位的艺术世界中难以获得任何认可的女性艺术家而设的。

乌尔塔多明白自己最本质的创作理念。她的“联结”理念再一次,在她所关注的两个领域诞生关联。在她的画作中,起伏有致的身体逐渐融幻成座座山峦;裸露的乳头与尖锐的叶片平列于一处;鳞茎状的果实呼应并不平坦的小腹形状——女性身体和自然世界之间形成的映射关系,从诗歌和文字中脱胎成具象的画面呈现,神圣、庄严,且孕育着强劲的生命力。果实影射的性意味,毫不遮掩地以诱人的方式呈现。

Untitled, by Luchita Hurtado.1971. Oil on canvas, 127 by 88.6 cm. (Courtesy the artist and Hauser & Wirth; exh. Serpentine Sackler Gallery, London). 

这是属于乌尔塔多的独特世界观。她不是强硬而冷峻的理念宣扬者,而更倾向于以事物间的天然联结作为呈现的依据。她擅长从多元艺术中汲取灵感,将有机的人类文明结合进无机的自然环境中去。从法国拉斯科洞穴岩画到新墨西哥州陶斯的部族舞蹈,她的画作中偶而出现的这些异质文明元素,同样彰耀着人类与历史、与传统等本源的关系。现实与超现实、古老文明和当代意识、北美文化和南美风情,在乌尔塔多的画作中,总能看到无限可能。

“在过去的80年里,乌尔塔多坚定地致力于记录人类、自然和生命之间的联系。她对人类行为的深刻表达及其与世界的不断对话体现在她大量的绘画、素描、照片和印刷品中。”在2019年1月,世界顶级画廊豪瑟沃斯画廊(Hauser&Wirth)在纽约举办了她的个展,同年,乌尔塔多入选美国《时代》周刊全球最具影响力百大人物,与大卫·霍克尼成为榜上唯二的入选艺术家。将近一个世纪之后,这位女艺术家笔下的浓酽与新潮,依旧令人着迷。为乌尔塔多筹办伦敦回顾展的策展人汉斯·尤里克·奥勃瑞斯这样评价道:

“露琪塔总拥有非常流动的身份,这让她的艺术非常21世纪……她在一个世纪的不同语境中航行穿游,在每个之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乌尔塔多自己也说:

“生活会改变你。我曾有许多身份,但每一天,我都是完全不同的。”

想来也是。露琪塔·乌尔塔多的一生并不平凡,但始终不能被算作传奇。然而那种温和且多元,沉默但前卫的复杂特质,终究折射出时代、世界和生活的别致光芒。于她而言,艺术创作本身,只不过是她与世界的众多联系之一;而平静又略带疏离地观照世界和自身,似乎才最契合她的心意。

© Mel Melcon / Los Angeles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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